2017年5月31日

<耳朵的棲息與散步:記憶台北聲音風景>書邀稿 /『行天宮與龍山寺的靜定音景』

『台灣聲音場域裡最撫平人心的一種樂章--- 你我都是強大神聖的製造參與者。 』                             


二十五歲前,我一直是個無神論者,但二十五歲後,我開始相信宇宙萬物都恆有它的道理,我開始尊敬有神有鬼、有宇宙外星人、有各式各樣的靈存在,但我也尊重自己不迷信的思維;尊敬每個人事物都有專屬於它自己的聲音,我一定也有專屬於自己的聲音,不見得是隨時隨地都能聽見的聲音,但絕對是可以隨時隨地散發以及被感受的,那些專屬於我的聲音,便是由我的記憶、我的人生所構成,由岀生到現在所構成為我(林涵)的一部份,而目前也持續構成、累積中。

那些聲音的記憶如何構成我這個人,那就得從最渺小、最細微之處來挖掘,一如在台灣這片土地生活的人們,從小到大的記憶之中,應該有個聲音場域是無論如何也忘懷不了的、隱隱約約之中影響著我們的、像是踏在這片土地時就能夠被清楚喚醒的記憶聲音,同時你我也一定曾經參與在其中,宛若從身體裡長岀般。無論信仰為何,對於廟宇的記憶,我相信只要是在台灣生長的孩子們,在自己的記憶深處裡,都有會那麼一捲卡帶,能夠在腦海裡播岀時,無論A面或是B面,全部是關於廟宇的各種聲音,並且你我都絕對曾經是貢獻力量、以及共同製造此聲音場域產生的一員。

我這麼說或許有些神聖,但也不為過。


我相信一個場域的產生必須要先有人群聚,當然一但人群聚後便會製造出點聲音來,而這些聲音會長成什麼樣貌,那麼就得看此場域存在的目的性、以及人群的行為。廟宇的聲音之於我,便是一個這樣的過程衍生,當我凝視著傳統建築與神像矗立,單單就這些實體而言,無法在我耳朵裡製造岀真實的聲音,(在此超自然的聲音不算在內,只算人類行為能製造岀的聲音),得要有人的進入、朝聖、崇拜、告解、祈求、獲得安定,而這些行為擁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力量,當然也得包含了我進入於廟宇之中才能獲得這些聲音的力量,因此你我都是強大神聖的製造參與者。

台灣廟宇有別於其它國家的廟宇場所,它俱備強大的特殊聲音與音樂性,說它俱備音樂性其實真的不過譽,相較於日本與其它東南亞國家、華人存在的社會之中,台灣廟宇除了念經、敲鐘之外,還俱備了更多其它製造岀音樂的元素。
或許我無法稱得上虔誠至極的信仰者,但從小到大生長在台灣北部的我,也避免不了會進入廟宇參拜。就算不進入廟宇參拜,我相信也會有跟我一樣的同感,台灣隨處隨地都可見不同的大小廟宇存在於都市之中,笑説廟宇的數量或許比便利超商還來得多也不為過,單只是在家裡,偶能聽見廟宇的各式活動聲音,所以廟宇所形成的音域,真是令人再熟悉不過了。
有時是為了心靈安定、有時陪伴家人朋友前往、有時帶著遠從外國而來的旅人們參觀、更有時卻是為了想在此場域獲得更多奇形怪狀的創作靈感來源,因此廟宇的佔領者在我心中不僅存於信眾,反而有著成千上萬的理由都可以來佔領此場域、獲取此場域給予的聲音,有的時後我也是廟宇的佔領者之一。

在台灣眾多廟宇之中,我本身最常前往的是:行天宮與龍山寺。因為從小生長於北部、高中時期就讀萬華地區的高中,放學後總是和同學們在萬華、西門町鬼混,更巧的後來還念了板橋的台灣藝術大學,於是青春期的這幾年,來來回回都會經過居中的龍山寺。並且廟宇通常有個特色,附近都俱備好吃的小吃攤,因此熟悉萬華的廟宇可是因為我的好吃才建立起來的。後來從藝術大學畢業後,也才開始懂著欣賞廟宇裡的建築與地緣文化,年紀更大時、常常因工作而各處移動,也才更明白這些廟宇在台灣人心中的意義是為何。有時廟宇的意義對於人們或許是無關於信仰的,只是一種對於此場域的情感與記憶,或許對我來說還包含了一種家族情感。

當年紀還小時,我的長輩、家人們經常會在每逢過節帶著全家人去廟宇裡參拜,記憶無法忘懷的還是以往過年時,母親都會在半夜即將迎接新年的那刻,帶上我們一群孩子,到行天宮前人擠人,等待行天宮開門,讓人潮湧入去搶插頭香,聽說那樣能夠為自己一整年帶來好運與健康(聽說現在行天宮已經取消了,但台灣各地有些廟宇尚有此習俗存在),但這樣的廟宇活動不只是人潮多得難以忘懷,更讓人在腦海留下印記的反是那些人潮與廟宇之間形成的聲音,沒有親身經歷的人還真難以形容呢!

因此台北裡一北一南最大最熱鬧的廟宇,行天宮與龍山寺對我來說除了是成長的記憶最熟悉之外,還因為本身出色的特點而坐擁許多信眾,而在冥冥之中,你絕對沒發覺它們強大吸引信眾前往的原因,在我看來是與聲音逃脫不了關係的。

行天宮位於台北一處碩大馬路十字交叉的尖角,每當我要步行於它的門口時,會有一種錯覺是,我好像站在東京新宿最著名的那個人潮流動的十字口上,這麼比喻不知是否貼切,但總而言之是如此一般的,為什麼會提起這些呢?並不是做廟宇外觀與地域研究,而是連同著這樣的十字路口所發動出來的聲音,也融進了行天宮場域總體的聲音。外面一整排貢品阿姨們的叫賣聲、路人魚貫而入的交談與腳步聲、紅燈停綠燈行的川流不息車輛聲,這些交織而成包覆著行天宮的外牆,但卻與行天宮的內在猶如皮與肉地無法切割乾淨,通通巧妙混然天成地融入到我的心裡與耳裡。

那麼當走進行天宮後,便能親身感受到這場域聲音的肉與骨了,以前首先一定會傳來廟方義工婆婆精力十足地請你往前取香的叫聲,但從2014年停止了燒香拜拜後,當進入行天宮時,空氣中再也沒有陣陣嗆鼻的濃煙以及排隊取香混雜形成的聲音了,換來只剩多年來遺留的陣陣清香。

少了開場白,可現在能見的聲音主要是由人們細碎交談所組成的波波低頻,那些低頻都是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像是念咒般所發出的祈求、願保平安的共鳴合唱團,細碎低鳴偶爾能聽見清楚的名字、或是不清楚的地址,這些訊息從神像前的區域四面八方如同潮水湧入耳內,而其它尚未加入合唱團的信眾們也沒省事,他們不持著香火、反持著紅色的貢品塑膠盤一如木琴敲擊手的成員,將供品盛好放在桌上請神明享用,而當那盛著貢品的塑膠敲擊木桌所發出微微、佃沉沉的悶哼聲響,又像是多為名為“行天宮“這首交響樂給加上了著實的重拍音符。
除此之外,三不五時接連穿插著人們抱持獲得解惑心情而進行擲筊所製造岀的聲響,讓那兩片紅色實木(後來都換成塑膠製了)撞擊於地所浮岀的清脆高頻音符,咚咚啪啪墜落於地,裂成兩半紅色月亮。而經過一輪又一輪咚咚啪啪地不停歇奏鳴後,當求籤的人取得「聖杯」時衝到籤筒旁、用手攪著上百支籤而發出的唰唰聲,更像是定時的節拍器,冥冥之中用這唰唰聲來制定一階段的循環、制定摸不著的秩序,這樣分層又分層像是細胞膜、質、核之間相連的場域聲音,猶如一首交響樂團所進行演奏。

當然,行天宮的交響樂可沒這麼簡單、沒這麼平凡,只要是平日從上午十一點二十分過後,不偏不倚、不快不慢地就悄悄開始著有如女低音般地唱起祥和之音,那是“收驚“的聲音。每位信眾行天宮內的三宮拜庭前排著長長隊伍等待身著藍衣的“效勞阿嬷“為他們收驚,那媲美女低音地位的阿嬤們手裡持著點燃的香、嘴裡念念有詞地為大眾祈福,祈福詞一在重現,偶爾因為信眾不同的名字時高時低挑逗耳朵的敏感度,那些神聖又撫平恐懼的聲頻,而也就這麼融入了行天宮交響樂團。所有的一切在這至高至尊的廟宇建築裡、攤開在神明的眼前、在神明的指揮之下,全體信眾都不自主地成為交響樂曲的演出者與傾聽者,並且因這曲奏鳴曲而獲得身心靈的平穩。

那龍山寺呢? 龍山寺除了實質上沒有行天宮的收驚聲之外, 也一樣有著誦經聲、擲筊啪咚啪咚聲、籤筒唰唰聲等等的基本配備,但如果大家以為廟宇不都一樣嘛,有的聲音不都是這些所組成,那你可大錯特錯了。要說行天宮若是交響樂團般地存在,那麼龍山寺場域的聲音所讓人感受到的,可就像是充滿活力的唱跳團體,這唱跳團體可不俗氣,俱有十分迷人的文化性。

這樣的形容是不誇大的,從龍山寺所處的萬華地區來看,前往參拜的人們大多就跟行天宮的組成有所落差,除了許多在地的民眾時不時地像是到自己家後院進行參拜的那種氛圍、因而製造岀隨時隨地都能在廟宇的各角落聽見國台語交雜的誦經祈福聲,這祈福聲絕對不同於行天宮那按照時節才進行的含蓄專人低頻誦經,龍山寺可是實力派的小眾們不停此起彼落地送出高低頻,毫不在他人的眼光、不在意干擾到他人與否、以及時節順序,那些經文音頻之穿透能力,走的是一種隨心所欲,但你根本無法忽視,也無法從心中腦裡給揮去。

在龍山寺裡,還有兩個在唱跳團體裡扮演合音天使角色的聲音,一個是從龍山寺右側隨著在登記處想解籤、點燈、捐款消災解難的排隊人群逐漸發展岀的合音,時而鼓譟、時而有著號碼燈聲響之音:另一就是隨著入廟參觀的旅遊團觀光客與導遊藉著相機喀擦喀擦聲、不同語言同樣導覽介紹文的導遊專業聲、以及旅人們的驚歎聲,像是小型三重奏點綴合音,讓龍山寺的音域活力加倍,絕不冷場。

以上這些都只是龍山寺最核心的聲音,在這建築外的聲音怎能小覷,也得將它們算在同一場域裡,根本是與之形成分離不了的。

別忘記龍山寺對面僅隔一條小小馬路的廣場。要先進入龍山寺前,絕對會先經過這廣場,廣場上的聲響就如同幫主秀開場熱身的表演,那些聚集在廣場上觀望下棋、觀望偶爾發出滋滋響噴水秀的遊民、納涼的老人家所製造出的嬉鬧聊天聲音,像是一種認證的標注聲:龍山寺絕對是在萬華。千萬別以為這樣就是龍山寺的全體音域了,還有像是敲邊鼓的隔壁市場,包含了小販叫賣聲、顧客討價還價聲、警察巡邏聲,應有盡有活力充沛的萬華人們日常生活的間奏,不意外地與龍山寺主體融合在一起,絕對不會讓聽眾們感到突兀,所有的加總便成為了充滿熱情活力與在地性的龍山寺之音。

行天宮與龍山寺的美妙之處,對我而言,除了歷史悠久的傳統建築與保佑民眾的宗教信仰、周圍的小吃文化與特色景點之外,最特別與最迷人的,反而是廟宇所體現的聲音,不同於其它地域所發展出來的聲音,廟宇所散發岀的聲音紮實地長駐我心,無論我去到世界各地,只要一想起台灣家鄉-台北,除了許多片段的回憶浮現,同時也會在耳邊迴盪著廟宇的聲響,這絕對是台灣聲音場域裡最撫平人心的一種樂章。


   撰文者:林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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